新帝登基,有赏有罚。
第一个,当然是前六皇子,废为庶人,高墙圈禁。留他活着,一则,是因为蓁蓁的印信,二来,是为新帝名声。蓁蓁虽是个初涉朝政的公主,人手有限,到底身份尚在,对秦茂这一路多有助益。
姑姑当年如何,秦茂再清楚不过,留下六皇叔,费些功夫,好处多多。
第二个,是西北大军,王元帅已是元帅,此番得封太尉,武官最高位,崔敬,晋紫金光禄大夫,任殿前司指挥使,统管一方,成为我朝最年轻的统帅,再有王霖,晋光禄大夫,封冠军大将军,诸多人物,不一一赘述。
新上任的殿帅,崔敬崔三郎,领下吏部任命文书,不去衙门报道,而去给前殿帅,请罪。
岑殿帅特封上国柱,领了个参知政事的差遣,算是半只脚踏入议政厅,遇见得称呼一声“岑相公”。
崔敬前来请罪,为的是此前背着岑相公行事。事关相公前程声誉,他这样虽是无奈之举,可到底负了岑相公往昔栽培。不成想,岑相公丝毫不放在眼中,笑盈盈和他说道:“你当真以为,这事儿,我丁点儿不知么?”
自然不是。岑相公是何人,能够在先帝多年昏聩之下,稳坐殿前司指挥使得人物,哪能是糊涂人。
想到这里,崔敬歉意一笑,是他着相了。
岑相公拍拍他肩膀,很是欣慰,“年轻真好,真羡慕。我年岁大了,不聋不哑不做家翁,没什么不好。”
崔敬歉意道:“相公知道归知道,然则行事在我,对不住相公之处颇多……”
话未说完,岑相公拉上崔敬入内,手谈一局。相公如此盛情,崔敬岂敢推却。东墙跟下那矮几,二人相对而坐。
崔敬本着赔罪而来之意,未尽全力,三五回合,岑相公发现端倪,“三郎,你这是看不起我?”
“晚辈不敢,相公棋艺高超,远在我之上。”
岑相公一把抢过崔敬手中的棋子,“我们这些老家伙,成日里听魏大学士说你好,你就是这样好的?小心我下次见着魏大学士,告诉他,哎呀,魏老,您是真的老了啊,看学生的本事也没了。”横眉一眼,“下不下?”
崔敬环顾棋盘,又看看岑相公,抱拳道:“相公,如此对不住了。”从岑相公手中将刚才那颗棋子抢回来。
这一手,刁专至极。若说方才局势,白子略胜一筹,那这一手下去,黑子颓势不再,天地开阔。
见状,岑相公开怀,哈哈大笑,“来来来,今儿个下个尽兴。”
如此,二人有说有笑,直至晚霞当空,余霞成绮。末了,岑相公意犹未尽,分外不舍,看崔敬那模样,好似看稀世宝物,
“三郎,听说你还没请旨?”岑相公若有所思。
崔敬和秦叶蓁的往来,整个京都,怕是没几个人不知晓。岑相公说到这里,可不只是问问这般简单。
身为小辈,崔敬老实,“相公,还要再等等。”
岑相公蹙眉,“等什么?多好的时候啊?到时候你们成亲,新帝登基后的头一件大事,轰动,热闹。”
委实是岑相公一脸关切有些过头,崔敬心中一突,“晚辈多谢相公关心。”
岑相公噎住,打个哈哈,“关切是关切,还有别的意思,三郎没听明白么?”
崔敬心跳不止,这要干什么?
“你个棒槌!”岑相公嫌弃,“公主因何看上你了,哎。我问这话,想说你成亲,媒人必不可少,你选好日子,使人来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做大媒。三郎,如何?”
猝不及防,崔敬一颗心猛然跳动,又急旋至此。
“这,这等事务,不好劳烦相公。”
“哎,说你是个棒槌,你就真是个夯货!我给你做媒,有什么不好么?还是你崔三郎,看不起我?”
“不敢不敢,着实是晚辈……”崔敬脑中那结巴,因提到蓁蓁出现的结巴,登时开了窍,“相公,你莫不是想着,以后再来下棋?”
被人戳破的岑相公,毫不避讳,拍拍崔敬肩膀,朗声大笑,“不好么,你这样厉害的棋艺,多来陪老夫几场,又有何妨。”
不敢再推拒,崔敬长揖到底,诚挚感谢,允诺得空便来探望岑元帅。
成亲的媒人定下了,其余的,可是还什么也没准备呢。是以,崔敬这日回家,告诉王太太赶紧准备聘礼,他好选个黄道吉日请旨。
吓得王太太从官帽椅上跌落下来。
还准备?还准备!
以前准备的,一小半送去西北,一小半,不好搬动的,留在家中库房,剩下的,王太太那时候见着就难过,一股脑送去给二房三姑娘添妆去了。现如今,哪能找出来一份像样的聘礼。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王太太愁得厉害,想问问崔敬可有体己,想了想又作罢。他一个大男人,要成亲了,难不成还要使媳妇的嫁妆。丢脸丢脸,真丢脸。一时之间毫无办法,王太太命人将黄大奶奶请过来,一同商议。
黄大奶奶几分为难说道:“婆母,媳妇这里还有一些压箱底的银子,婆母若是不嫌弃,紧赶着用用,现银有的是。那些个摆件,钗环,屏风的,不是一天两天能准备好的,还是问问公爹,问问老太太,再不如,问问大郎,现下京都内外,谁家能帮衬点儿?”
这一句“再不如,问问大郎”,足见黄大奶奶对崔大郎的不满。
王太太愁得脚不沾地,压根没注意到这些,一听有现银,拍手称好,“对对对,我家三郎成亲,整个家族的大事,哪能我们两个忙个不停,叫人来,都叫人来,别闲着。”
一时之间,整个崔府,除开崔敬的清月居,大房二房,连带着念佛的老太太,都惊动了来。
老太太坐上首,头戴抹额,手捻佛珠,“三郎成亲是大事,我这里还有不少好东西,一会儿都使人来拿去。我一个老婆子,留着也没用。”指指下头三个儿子,几个孙子,“都来,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可行?”
老封君发话,谁人敢不应。更何况崔敬刚升官,御前红人。
众人俱是笑脸,一团和气,老太太招手让王太太来,“行了,该我做的我都做好了,你是掌家太太,剩下的你来。我得去佛祖跟前孝敬去了,晚了不好。”
有了老太太发话,崔敬成亲,整个崔府顶顶要紧之事。王太太如何掏空荷包,如何鸡飞狗跳居中调停,黄大奶奶如何事事亲力亲为,且不去说它。
话说王太太这头已然开始准备聘礼,忙活了三五日,崔敬还没去御前请旨,这惹得崔风极为不满。
这不,崔风下了衙疾步回家,专程等着三弟回来。崔敬的身影甫一出现在二门,就被崔风捉走。
崔风:“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没头没尾一句,崔敬如何明白,“大哥,你问这话何意,弟弟才下衙归家。”
大哥气得要死,眼眶通红,“你嫂子忙了五日了,你知不知道!”
崔敬忙不迭请罪,“小弟这就去给大嫂请罪。”
三郎说着就要走开,可崔风来此哪是让三郎去请罪,崔风狠狠道:“家中为你的事,忙得狗也不得闲,你倒好,还日日去衙门,恁事儿没有。”
这话不妥,崔敬日日去衙门,再正常不过,哪能是没事儿。
崔敬突然福至心灵,凑近问大哥,“你不会还在书房睡觉吧?大哥?你还是我大哥么?”
崔风被人戳中痛脚,狗急跳墙,“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哦,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哄姑娘开心。”最末几个字,崔敬望向崔风那红红眼眶说道。
被人嘲笑,大哥面子挂不住,转身就要走。
崔敬再道:“大哥,你已经睡书房半年多了,你好好想想,再这样继续下去,变数可是多着呢。”
那急匆匆而去的步子,蓦地顿住,沉吟半晌,转个圈儿回来。崔风低着头,很是丧气,“你说该怎样?”
二门外,小厮管事人来人往,乱得很,那是说话的地方,崔敬领着大哥去到自己院子。
守卫清月居的小厮西风,是个伶俐的,早就准备好瓜果点心,几样小菜,一坛子流霞。兄弟二人,眨眼之间似回到今岁初,崔风劝三郎的时候。
崔敬也想起那时候的场景,“大哥,大嫂多好的人,你怎生得罪她了呢。”
崔风狂躁,状若癫狂,“我没得罪她,没有,没有!你知道的,你哥哥我是个什么样的,不滚混,不胡来,房中连个小丫头也没有,还有什么地方能得罪她。”
彼时,也是这句话。
那会子崔敬自己也不好,自是不好言语他人。如今他算得上苦尽甘来,有了可以谈说的经验。
是以,崔敬仰头喝一口,“大哥,大嫂过府十来年,从不出错,上孝姑舅,下抚子女,至于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也多有照拂,我和大哥一母同胞,不去说他,就二房三房那几个小的,谁没得过大嫂照看。大嫂心中苦闷,从前我也不明白,可如今我明白一些。”
崔风不知何时,喝得半醉,“你说,你说,我都听着。”
不欲大哥再糊涂下去,崔敬撤了流霞,命西风去后厨要一些醒酒汤。
“大哥,这世上男子,疼爱妻子,教育孩子,孝敬父母,关爱兄妹,都是本分,是应有之义,并非是你做得好,不能理所应当以为,身为妻子,就该如何如何。儿郎们,有二门外的一片天地,妇人,却只能委屈在垂花门内。她们守着丈夫过日子,守着孩子过日子,她们的希望,从来不在自己身上。
大哥,你为人很好,所以即便大嫂不欲见你,她还是尽到了身为人妻、母亲、媳妇的责任。
大哥,用心相待,真诚可贵。”
崔风稀里糊涂,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呜呜咽咽问道:“你说我?你呢?你就很好么?这厢劳累母亲,劳累大嫂,那厢,让你去御前请旨,多少天了,你这种日日得见陛下之人,不会没机会吧?”
“大哥,待我寻到庄美人再去御前。”
“庄美人是谁?”
庄美人是谁?哪怕所有人都不记得了,他崔敬要牢记心间。
蓁蓁前半生凄苦,后半生幸福美满。他不会是大哥,蓁蓁也不会走上大嫂的老路。
等他寻到庄美人,请了娘娘准允,再去御前,方显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