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跟涂山璟面对面隔着桌子坐了下来。

涂山璟手足冰凉，他有一种预感，今日之后，恐怕这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隐居生活也要结束了。

小夭开口道：“你回涂山家去吧！”

涂山璟本能地想拒绝，可他发现自己竟找不到理由让小夭继续留在他身边。

经过这数十年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消磨，所谓神仙眷侣隐居生活早就成了一地鸡毛的笑话，小夭直至今日才提出分开，已经是仁至义尽。

“你准备要去哪？”

小夭神色带着说不出的倦怠：“我累了，让我一个人四处走走吧！”

“好。”涂山璟黯然神伤心碎，却没有拒绝。

这几十年来，他深刻地认识到一件事，离开了涂山氏的他，的确一无是处，连最简单的生活自理都不能。涂山氏继承人的所有技能都是为跟人打交道而学的，到了与世隔绝、事事需要亲力亲为的地方，以他孱弱无比的身体，等同一个废人。即使强留在小夭身边，也只会成为她的拖累。

与其成为她的拖累，倒不如回去之后看看能不能动用涂山氏势力帮她点什么忙。

小夭对他的爽快有些出乎意料，后面准备的话都没用上，但这样更合她心意：“那好，收拾一下，我们马上离开这里。我杀了那么多轩辕士兵，轩辕军队很快就会发现有人失踪了。到了清水镇之后，你去找俞信，我跟左耳苗莆分开走。”

涂山璟点了点头。

左耳苗莆早就在这里过得厌倦了，如今小夭终于肯离开，两人都是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去收拾行李，根本不问小夭要去哪里。

不管要去哪里，总比一直窝在这深山悬崖上要好。

涂山璟见状更是苦笑不已。

行李其实也不多，只是一些银钱和几件衣服罢了，小夭收拾的时候，收出来一堆当年成亲时大家送的礼物，阿獙送的一对昆仑古玉同心佩，她想了想，两块都塞进了涂山璟的包裹里，自己只拿了那个大肚笑娃娃。烈阳送的珍贵丹药这些年也早就在涂山璟身上用了一大半，小夭想着他回家之后也用不着了，便没有给他。其余的神器短刀匕首跟首饰，小夭贴身藏了，也并不占多少地方。玱玹送的是轩辕城内一座宅邸和百亩良田，小夭把房契地契帛书交给了苗莆收着，苗莆对小姐的信任很是高兴，找了块防水布包起来，缝在腰带里。最笨重的东西还是阿念那一捆扶桑木，虽然小夭经常拿扶桑木当火引子用，这几十年里也没能用掉多少，冰晶盒里还是满满当当的。但她也没舍得扔，还是带着了。

几人很快收拾停当，直奔清水镇，一路无言。

到了清水镇路口，涂山璟又开始泪眼婆娑，小夭心中厌烦，不去看他，把他的包裹塞他怀里，道：“前面就是清水镇，你应当认得俞信的家，自己走过去吧，我就不进去了。就此别过吧！保重！”

“公子保重！”左耳苗莆拱拱手，跟在小夭后面头也不回地走了。

涂山璟站在镇口，一直望到三人身影消失在路尽头，这才慢慢反身往镇里走去。

小夭三人一直往南走，苗莆高兴得一蹦一跳的，左耳背着两个大包裹，跟在两人后面，也是满脸笑容。

“小姐，我们现在要去哪？”

“去五神山，我想去看看阿念怎么样了，顺便打听一下父王的消息。”五神山离清水镇最近，轩辕山最远，自然是首选五神山。

“好。”

几人风餐露宿，很快就到了高辛原先边境，以前守卫森严的边境，如今根本没有了士兵，小夭在边境集市上买了辆马车，自己又化作个面目平庸的四五十岁肥胖商贾，苗莆左耳则充当仆役婢女。

没多久果然路上就有人设关盘查，说悬赏找一对白发老年夫妇及其儿媳，见小夭人数和身份年纪都不符，便挥手叫他们走，几人轻轻松松便往五神山去了。

到了五神山脚下，小夭远远看见两名五神军装扮的神兵守在天梯处，便上前赔着笑脸道：“两位辛苦了！请问如今五神军首领可还是句芒大人？我是他远房亲戚，前来寻亲的。”

左首的神兵皱了皱眉：“此乃五神山，句芒大人很忙，没空。”

“我们远道而来，大人行个方便！”小夭呵呵笑着走近，把几枚玉贝塞进他手心。

神兵把玉贝推了回去：“此处不是你攀亲戚的地方，你休要纠缠！”

小夭笑道：“你只管上去报一声，说有故人来访，在龙骨狱等他，他来与不来全在他，你只是通禀一声，大人也断不会因此罚你。”她背对着另一名神兵，脸上忽然幻化成蓐收的模样，一瞬即逝。

那神兵见状，脸上露出几疑是梦的神情，又惊又喜。

小夭使个眼色，那神兵会意，接过玉贝。

“既是如此，我便替你跑一趟吧，你且去龙骨狱候着，大人去不去见你，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多谢大人！”

那神兵召来坐骑，往五神山飞去，另一名神兵看了小夭一眼，并不说话。小夭又送了两坛子路上买的好酒与他，说了一堆客气话，那神兵这才脸色缓和了起来。

小夭让苗莆左耳在附近候着，自己独自来到龙骨狱等候。

没多久，一道人影便乘着坐骑匆匆而至。

句芒形如童子，一见小夭便变了脸色：“你不是蓐收，你是何人，竟敢戏弄于我？”

小夭现出真容，笑道：“好久不见，句芒大人！”

句芒一愣，随即上前见礼：“见过西陵小姐！”

“我想见阿念，你能安排吗？不要惊动其他人，你知道，玱玹一直在找我，我不想见他。”

“当然可以，稍等，我去去就来。”

句芒回去带了一个亲兵过来，让亲兵把神兵衣甲和腰牌都给小六换上，小六幻化作亲兵的样子，便随着他乘坐骑回承恩宫，那亲兵自去海底找地方躲藏不提。

进了承恩宫，句芒佯装巡逻，领着她到了含章殿附近，含章殿门口也有守卫，见了句芒齐声见礼“将军！”

句芒点了点头：“我看看王后今天怎么样了。”说着便带着小夭越过门卫，直往里头去。

句芒边走边以灵力传音道：“如今小王姬不同往常时日模样了，见了切莫声张，惊动他人就不好办，这里头的婢女有一半是玱玹那边派来的人。”

他直呼玱玹而不是陛下，小夭心领神会：“我明白，绝不会牵连于你。”

句芒领着她走过花圃长廊，来到阿念的寝宫，刚走到门口，小夭便听见一阵咿咿呀呀的唱歌声，似乎有人在唱着儿歌哄孩子。

阿念已经有自己孩子了么？小夭心中掠过一丝喜悦。

她虽然没机会拥有自己的孩子，然而她本身却是极为喜爱孩子的，曾经无数次想象自己以后有了孩子要怎么教养他们。

虽然玱玹并不是真心爱阿念，但阿念若是有了自己孩子，也算是有个感情寄托吧！

句芒进了门，一边走一边问道：“今天王后情况如何？”

旁边的婢女应道：“王后早上用了一碗雪燕莲子羹，清醒过一会，之后便一直在榻上坐到现在。”

小夭跟着句芒走近，只见阿念正怀里抱着个布包，一边轻轻拍着，嘴里哼着歌，像是在哄小孩，静安王妃在旁边给她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

阿念的孩子不知道长什么模样，小夭心想着，越过句芒探头去看，这一看，她便整个呆住了，心脏如遭雷殛。

阿念怀里抱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孩子，而是一个布偶娃娃。

句芒向静安王妃问道：“她今日可好些了？”

静安王妃打了个手势：还是老样子。

句芒唤了一声：“阿念，你认得我吗？”

阿念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又继续低下头去哄孩子。

句芒沉吟了一下，把小夭拉了过来，用命令的语气道：“你，变成大王姬的模样！”

小夭会意，露出真容，在阿念跟前蹲了下来，柔声唤道：“阿念！我是姐姐，你还认得我吗？”

阿念痴痴傻傻地笑着，嘴里跟着重复：“姐姐，姐姐……”然而眼神一片茫然，并没有跟小夭对视。

小夭仔细端详着她，发现不过短短数十年，她竟然已经长出了白发，青丝里夹杂了丝丝缕缕的雪白。神族寿岁正常都有数千年，阿念如今不过四百岁左右，正是神族青春年华的时候，本不该如此。

过了一会，阿念又咿咿呀呀地继续唱起儿歌来，小夭的心碎成了一片片。

句芒叹了口气，道：“还是一样，走吧！”

小夭心中疑惑堆积如山，但也只能变成亲兵模样先跟着他走了。

句芒一路领着小夭出了承恩宫，到龙骨狱让亲兵跟她换回衣甲，又领着她穿过海底，抵达一个僻静小岛上，下了禁制，这才松了口气。

小夭对他的谨慎细心也是佩服，不愧是高辛王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

“阿念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小夭迫不及待地发问。

句芒摇了摇头：“具体个中内情我也不知，之前青龙羲和二部反叛，陛下下落不明，蓐收奉命前去平叛。王姬彼时身怀六甲，本该静养，但还是前去神农山找玱玹要说法。我身负守卫五神山之责不能离开，派了一队神兵护送她前往，听婢女们说是王姬跟陛下大吵一架动了胎气，当晚中原最好的医师都被召进宫，等到了第二天，王姬怀的孩子没了，王姬也被关在了紫金顶后宫。我跟蓐收几次探问，玱玹都说是还在静养，直到半年后，玱玹的人把她送回五神山静安王妃身边，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蓐收呢？他现在在哪里？”

句芒道：“当日二部叛乱，蓐收奉命前去平叛，他以自己的名望邀请各部族长前来谈判，希望能和平解决这次乱子，但可惜他手下的并不这么想。当时名义上领兵的人是蓐收，实则玱玹为了防止高辛旧部跟叛军联合起来，给他指派的全是轩辕军队，蓐收的大将军只是个名头。趁着蓐收谈判的时候，高辛人放松了警惕，轩辕德岩的孙子领兵偷袭青龙羲和二部的族地。青壮们当时大多都在外边作战，族地里都是老弱妇孺居多，德岩的军队把青龙羲和二部的族地几乎杀了个干净。轩辕军中以斩获首级计军功，这一战他们斩首十几万，除了领头的王孙被罚禁足之外，其他中低级将领头目都按军功领赏升迁了。”

“岂有此理！”小夭勃然大怒。“既然是蓐收奉旨招降，他们这般违反王命私自行动，岂有反而获得奖赏之理！玱玹他疯了吗？”

句芒苦笑：“蓐收事后也曾质问玱玹，玱玹说轩辕山那边是五王七王经营多年的势力，他若强行打压轩辕军队，便失了老臣们的心。他让蓐收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等他真正收拢了轩辕旧部的心，定会给蓐收一个交代。”

小夭几乎要仰天大笑起来了。

收拢老臣的心？是五百年后还是一千年后？那时候高辛人连尸骨都化成飞灰了吧？

“我父王呢？他在哪里？”

句芒摇头：“自从高辛举旗反叛之后，他就失踪了，我跟蓐收暗中多次派人打探，都没找到他。据蓐收推测，他最有可能在的地方是神农山，轩辕山那边是德岩他们的势力范畴，五神山在我管辖之下，这两个地方玱玹都不会放心，只有神农山，才是玱玹能够完全掌控的地盘。神农山的守卫基本上都是玱玹的人，蓐收多次想潜入都没能成功。后来青龙羲和的人兵败南逃，蓐收为了救他们，冒死以大将军令调兵阻止轩辕军队追击，实则调兵时已经上书辞去大将军之职。没有了蓐收的帮忙，我们的人便再也没能进入神农山，我也有一段时间没他消息了。”

小夭的心一阵阵绞痛，一统大荒的代价就是高辛王一脉死于非命流离失所吗？她的父王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信仰追随他的人受此苦难？

“玱玹放心你吗？”句芒手握三万五神军，这是忠于高辛王的最后一支精锐力量。

句芒摇头：“他这些年一直往五神军安插他自己的人，但他一天抓不到我任何错处，也就不敢轻易撤我的职，怕士兵们哗变，五神军上下仍然唯我命是从。”

“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还在等蓐收的消息，他说怎么办，我便怎么办。”句芒抬头眺望了一眼远方云雾中的承恩宫，神色露出一丝哀戚。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曾经发誓要用生命保卫的地方，然而他却没能保护里面的主人。

“你多准备点船只吧！蓐收到时候会用得着。”小夭道。

句芒一愣，不明所以。

“来之前我遇到了青龙部的人，我托他们转交给蓐收一份海图，上面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岛屿群落，便是数十万人，也足够在上面生活的了。”小夭道。“青龙羲和虽然人不少，可根本无法对抗整个轩辕，常曦白虎又占据了高辛本土，你们回不去了，不如扬帆出海，远离大荒，还能有一线生机。”

句芒这才明白过来，屈身行礼：“多谢大王姬救我高辛子民！”

他之前一直称呼小夭为西陵小姐，如今改口称大王姬，显然是正式认可了她身为高辛王女儿的身份。

小夭把他扶了起来：“辛苦你们了！走的时候，请务必记得把我妹妹她们也带上，她虽然已经不知道了，但若是她还清醒着的话，也绝不会愿意继续跟玱玹他们为伍。到时候就拜托你们照顾她了！”

句芒一愣：“大王姬您……”

“我还要去找父王，就不跟你们一块了。你在清水镇的西河入海口处留几个人，找到父王之后，不论他是什么样子，我都会派人护送他去清水镇，到时你们再把他带走。”

句芒喜忧参半，玱玹对小夭的私情他是知道的，小夭此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恐怕再无离开可能。然而，她也是唯一最有希望救出高辛王的人。

他跪下来，以高辛最隆重的礼节拜了三拜。

“王姬一路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