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子夜时分,月光透过并不遮光的灰窗帘漏进来,照亮了桌上散乱的稿纸。
韩非从床角找出了之前也不知什么时候褪下的衬衣,展开才发现棉布衣料早已皱得不像样子,他有些发愁地看了一眼手里皱打皱的衬衣,却也别无他法,展开来理了理披在肩上。
他提起水壶倒了杯水,瞧见卫庄发红的耳根,微眯起眼睛促狭地朝人一笑,伸手把水杯递过去:“你要吗?”
卫庄点点头,讪讪地把捂在脸上的那只手拿下来,接过了杯子,韩非半倚在墙边看着他,唇边现出了一点掩不住的笑。他身上那件衬衫的领子还没来得及翻好,半边的领口支起来,虚搭在墙上,露出下方被吻得满是红痕的锁骨。
卫庄迫使自己移开了视线,仰头一口把杯中水饮尽了,韩非把杯子接回来,也为自己倒了一杯:“你之前说今天早上去找了派出所的档案员,所以他们的意思是?”
“按现在的形势,有在案记录的肯定提不了签证的申请,”卫庄揉了一下眼睛,觉得眼皮沉得简直抬不起来,强撑着精神继续说,“想要直接抹消案底,短期内恐怕不太现实,不过我想的是,或许能替你......”
他的话说到这里,眼帘终于无以为继般垂落了下去,韩非垂眼看着他阖眼睡去的模样,眼底那抹盈盈的笑意隐去了,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了,指节因发力而微微发白。
好半晌,他才长吁出了一口气,侧身将瓷杯放到桌上,接着沿着床边坐下来,轻轻拨开了卫庄额前几缕散乱的碎发,低头吻了吻他光洁的额头。
就在这时,窗外有汽车的远光灯一闪,反复三下,继而悄无声息地熄了下去。韩非起身拉开了一边的窗帘,只见楼下的街道旁停了一辆漆黑的别克轿车。
他回过头,凝视了床头卫庄沉静的睡颜片刻,末了叹出一口气,将卫庄身上那件衬衣的纽扣系好,接着旋开房门,将人打横着抱了下去。
卫庄模模糊糊听见水声,接着,又像是整个人都随着这阵潺潺的涛声上起下伏。
浑浑噩噩间,他眯开了一条眼缝,明媚的日光如刀般扎进他的眼里,他恍惚了一下,这时,陆续的人声与汽笛声争相灌入了他的耳室。
他心中一惊,猛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头顶天花板上的米色墙纸,陌生的纹样简约而雅致。卫庄一下坐起身,从床尾的窗边望出去,目光所及皆是纯粹的蓝,茫茫汪洋之上,海与天的界线忽而显得模糊不清起来,阳光碎散地洒落在翻涌的海面上,泛起大片粼粼的水波。
这时,室外一阵敲门声起,他却像没听到似的,目光落在远处海天一色的水面上,良久,才魂不守舍地转过打开了房门。
门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正逆光站着,卫庄伸手挡了挡肆意涌入的光线,这才看清来人竟是当初在洋馆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泰伦斯记者。
“泰伦斯先生,”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请进。”
泰伦斯略带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迈步走了进来:“你就没什么想要问的?”
卫庄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金发男人倏而笑起来:“老实说,我敲门之前都做好挨一顿毒打的准备了,”他说着,反手将门带上,“你们中国那句古话怎么说的,‘为朋友——横插两刀’。”
卫庄没有试图究竟他的错误,头也不抬地问:“他就是这么跟你说的?”
“你说韩吗,”泰伦斯摸了摸鼻子,“或许我记错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泰伦斯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卫庄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我是说,”他顿了一下,倏而抬起眼,“韩非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话一出口,就又后悔了,意识到这分明就是个蠢问题——泰伦斯眼下和他待在同一艘游轮上,又怎么知道韩非的动向。
泰伦斯伫在茶几的一侧,远远看着卫庄这幅关心则乱的模样,心里总算是有点明白韩非为什么愿意为眼前的小青年做到这个地步了,可是值得吗?
他昨天深夜里开车来到韩非的所住的阁楼之下,虽然彼时早已过了宵禁,街道里清清冷冷,但就能保证真的没有一个人看到这一幕吗?更何况按韩非当时的说法,知道他与卫庄这一层关系的绝对还有别人。
虽然对方目前似乎还未有什么大动作,但是无论如何,眼下卫庄作为第一大队的队长,突然行踪不明,那么韩非很可能就是首当其冲被怀疑的对象。
泰伦斯随大使馆来华一月有余,知道这里有一种被称为“ju报”的行径,这和海外的“检举揭发”在性质上又略有不同,很大程度上更相当于假公济私。ju报者可以是你的仇人,陌路人,当然也可以是那些所谓的“朋友”,至于后果,他眼下不愿细想。
泰伦斯自认为不是一个刻板的理性主义者,但是年龄阅历摆在那里,清楚什么所谓的“山盟海誓”,其实都是有时限的。这倒不是说那些承诺本身就是虚情假意,只不过人心一如天上月,圆缺难料[注1]。
这就像是罗密欧昔日求而不得,感叹“爱情是最智慧的疯狂,哽喉的苦味,吃不到嘴的蜜糖”时的痛楚是真的;可日后在舞会上与朱丽叶一见倾心,吟咏“我昔日的爱恋是假非真,今朝才得见绝世佳人[注2]”时的剖白亦是真的。
说到底,对于恋人们的寒盟背信,上帝可是一笑置之的[注3]。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清楚这毕竟是友人的私事,因此也没有多加置喙地打算,拿出了手头的文件袋递给卫庄:“这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卫庄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里头是他之前放在外套里的签证与护照,一沓关于《动物农场》后半本内容的全新教案,以及,一本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国产黄皮记事簿。
他的指尖缓缓掠过“记事簿”三个鲜红的大字,泰伦斯知情识趣,默不作声地带上门退了出去,卫庄翻开了笔记本薄薄的封皮,看见扉页上被人以他所熟识的字体书了一番简单的祝语,结尾处的落款是“韩非,七二年五月十四日”。
十四日,那就是前天晚上,卫庄看着书页上那一行清秀的字迹,依稀记得那晚他好像是被卫国强做出的那点破事搅得心烦意乱,而韩非摆明了看透了这点,推说自己牙疼,停了当晚的课程。
卫庄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眼角干而酸涩,他当时找来了杜克医生上门问诊,然而直到那时才知道,原来智齿痛的日子里根本就不能拔牙......所以韩非打一开始就只是在哄他开心。
湿咸的海风顺着窗缝倏而鼓入,将他手中的书本吹得呼啦作响,一张小小的黑白相片从书缝里掉出来,在风中轻飘飘地翻了个面,落在了他的脚边。
卫庄俯身将它拾起,是当日三人在采访后于洋馆后院所摄的那张,他久久地注视着手中的相片,忽而觉得这一个多月来的桩桩件件,此刻回望,竟是那般恍如隔世。
原来诗里说的什么“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并不是什么文人墨客的无病呻吟——
不过情之所至,有感而发罢了。
八点一刻,天早已大亮,码头上送行的人群陆续散去,韩非站在空无一人的临海长堤上,伸手划了一支火柴。
海风呼啸着鼓起了他的裤腿,发出猎猎的响声,小小的火苗在风中瑟瑟摇曳着,像是随时就要熄灭。他伸手拢住了火光,将夹在指尖的卷烟凑过去,反复几次,却依旧没能点上。
这时,有人伸手扯了一下他外套的一角,韩非转过身,看见身后站的是楼下张家的小童,于是把火柴一熄,笑着说:“你今天不跟妈妈一起去厂里吗?”
男孩乌黑的眼珠一转:“哥......叔叔你的烟拿反了。”
韩非一愣,低头果见手里的卷烟倒了个头,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索性将烟收回了内袋:“就你一个人?”
“我妈妈一早就开会了,还叫我今天呆在房间里不要出门,”男孩一瞥嘴,愤愤地抱怨说,“我才不听她的。”
韩非笑了一下,摇摇头说:“这可不好啊。”
男孩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眨了眨眼问:“你在这里等人?”
韩非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最后却还是点了点头:“是啊,我在等一个人。”
“哦,”男孩缓缓地说,“我妈妈也总是在等人,但我爹一年到头也不会回来看我们几次。”
韩非知道张氏的丈夫是知青,几年前的时候像是下乡去了云南,正犹豫着说些什么,就听男孩歪头继续问:“那么叔叔你等的人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韩非看着他,一时又有些羡慕这个年纪的孩子们独有的无忧无虑,海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丝,他伸手一捋,声音像是就要消散在这喧嚣的海风里:“或许永远也不回来了。”
“永远?”男孩提高了声音,觉得自己被人当小鬼糊弄了,“那你为什么还要等呢?”
这不是傻吗?
韩非笑起来,宽大的外套被海风倏地鼓起,继而“啪”一声打在他的腰际,细细的笑纹在他下弯的眼角舒展开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波涛翻涌的海面,晨光如散落的金粒般零星布于其上,随着浪潮的起落高低起伏。
月初的时候,他察觉出卫庄待他的特殊,便开始有意回避,毕竟他本就是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特例”,不想让卫庄也步了自己的后尘,因为这么一点“特殊”,而受到歧视和边缘化的处理。
谁知这么非但没让卫庄畏缩不前,反倒像是在某种意义上坚定了他的决心,少年人总是渴求关注,遇上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不仅不会望而却步,反而愈发抓心挠肝似的想要将其占为几有。韩非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早该想的这点的。
卫庄刚过了他十八岁的生日,急不可耐地迈入了所谓的“大人”的行伍,可这毕竟不能代表他就真的拥有了成熟的三观与明辨是非的能力。他这么年轻,或许只是青春期勃发荷尔蒙下的一时冲动。
人在压抑而冷漠的环境中总会下意识地寻找光芒,而不顾前方等待你的究竟是黎明的曙光还是地底的鬼火,一旦遇上诸如医生,老师这一类在某个领域优于你,并为你倾力提供照拂与帮助的对象,便总会产生某种依赖,乃至于恋慕的情节。这其实属于认知上的以偏概全,又或是一种另类的“晕环效应”。
所以或许也可能......卫庄所爱慕的并非他韩非,而是自己身上,或是说他所代表的那种西式新潮的“民主与自由”。
韩非垂下眼,看着地板上一粒粒细小的石子与沙砾,其实他是明白的,纵使他有千千万万个理由说服自己卫庄还年轻,还不够成熟,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但他毕竟骗不了自己,骗不了他喜欢卫庄的心。
他俯身揉了揉男孩的脑袋:“走吧,该回家了。”
两人一道回到那栋矮楼所在的街道时,韩非的目光落在阁楼敞开的窗户上,他清楚地记得今早离开时,自己亲手锁上了窗户。
他伸手拍了拍男孩的肩,嘱咐他先回去家里,并且照他母亲说的那样,待在卧房里不要四处走动。
看着男孩进屋的背影,韩非靠在弄堂的拐角里,重新点着了那根没能在港口吸的卷烟,淡淡的烟雾随着火光升腾而起,在指尖缭绕开来,轻柔地将他裹覆其中。
他夹着烟,遥遥地望着阁楼上那扇开了一边的窗户,曾有许多个夜晚,他也会留着这样一扇窗,等待着窗外发出的那一声轻响。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好一阵,他才掐了手中烟头,迈步朝矮楼走去。打开大门,韩非一眼看见楼梯的平台上站了两个陌生的男青年,其中一人的左臂上别了一个醒目的红袖章。
见他推门进来,平台上的两人相视了一眼,其中一人似是犹豫了一下,那个“红袖章”飞快地瞪了他一眼,倏地转身奔向了楼上,将狭窄的木楼梯踩得“登登”作响,一边朝楼上高喊:“那个人回来了!”
韩非扫了他一眼,迈步走进客厅,客气而疏离地开口问:“几位今天过来这里,不知是有何贵干?”
仍在楼梯上的少年张了张嘴,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从小到大在书本上,“思想班”里读过听过无数次资本家的恶性,但到底还是第一次遇上韩非这样有过案底的,活生生的“大资本家”。
关键是对方并不似画报里描绘地那样大腹便便,脑满肠肥,而是恰恰相反,千篇一律的解装穿在他的身上,竟也有种别样的自若气质。
还没等他踌躇出该如何应答,上方突然传来了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一群年纪仿佛的队员们从阁楼上一拥而下,领头的是一位扎着麻花辫的女生,韩非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