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次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和风顺着敞开的窗户悄然潜入,送来一阵隐约的栀子花香。
韩非听到敲门声时,一只灰额的斑雀正随着清风一起落在了他面前的窗棂之上,他抬起头,与面前的小雀短暂地对视了一秒,记得今天还是周三,楼下的张氏与她年幼的儿子一早便出了家门,这时应该还在待在西城的织布厂里。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放下了手里的钢笔,发出“啪嗒”一声轻响,窗前的鸟儿惊啼了一声,倏地展开翅膀,振翅飞向了天边。
韩非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棕发碧眼的洋人,身量不算高,淡淡的雀斑零星地分布在他直而挺的鼻梁两侧。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韩非张了张嘴,一句问话尚未出口,就听对方操着一口别扭的中文说:“你好?”
和这句问候一同响起的还有另一个声音:“介绍一下,”卫庄从后方走出来,“这位是杜克医生。”
韩非将两人请进来,反手将门带上,一楼的大门白天里通常不会上锁,只是半掩着,毕竟这整栋里也实在拿不出什么能让小偷青眼相看的东西,然而他们这样从正门进来,未免也太过明目张胆了些。
“你从哪里请来的医生?”韩非看了卫庄一眼,只见对方两手空空,果然是早就打定的主意。
卫庄看了杜克一眼,答非所问:“他是这一片里最好的牙医。”
这小子,韩非挑眉,自作主张倒是有一手,他欠身为二人拉了凳子,阁楼的空间本就不大,三个成年男人待在里头真是说不出的拘束。
杜克放下了手里的医疗箱,转向韩非,一板一眼的开口说:“韩先生,我听说您找到我是因为智齿痛,但是有一点我需要提前告知您,在疼痛发作的期间是不能够拔牙的。”
坦白的说,杜克的国文水平颇为不错,只是每句话的重音和停顿都十分突兀,乍一听倒更像是什么奇异的外语。
韩非的眼皮轻跳了一下,他的智齿确实痛过好些时日,不过那也都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昨天顺口提起牙疼的事,说是示弱也好,哄人也罢,目的不过是想分散卫庄的注意力,免得他总为白天卫国强的事操心罢了。
“我知道,”韩非一瞥卫庄,径直用英文朝杜克说,“不过我牙疼也有好些日子了,或许也不一定是智齿的缘故,劳烦医生先替我看看。”
杜克眨一下眼睛,也不知道是讶异韩非过分流畅的洋文,还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什么其他意味,继而点点头,示意韩非先坐下。
一番简单的检查之后,他摘下了口罩,提议可以直接拔除长歪了的智齿。这倒是有些出乎韩非的意料,他本以为拔牙大小也是个手术,怎么说也该在医院里进行。
“韩先生,”杜克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您之前没去过这里的医院?”
韩非一愣,摇头说没有。“区里的诊所环境很差,”一旁的卫庄抱臂说,“而且大多还是没有考取执照的赤脚医生。”
“实话实说,韩先生,”杜克似乎对说国文有种超乎寻常的执着,坚持用他腔调古怪的中文与韩非对话,“西区诊所的卫生条件还不如您的阁楼。”
他的话说到这份上,韩非也不好再推脱,手术进行得倒是十分顺利,半个钟后,杜克收拾了诊疗箱朝二人告辞。他掩上矮楼的大门,顺着来时的小路返回,没有注意到对街的小弄里似有人影一晃。
直到洋人医师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巷角的阴影里才有一人缓缓踱了出来——正是卫国强。
阁楼内,韩非嘴里咬着止血的棉花,此时麻药的效力还没有过,整个人几乎讲不出话来,只好转头看向卫庄,以目光催促他:你怎么还不走?
卫庄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韩非,只见对方半边的脸颊鼓起来,一脸想催他回队里,却又只能瞪眼干着急的模样......好像有点可爱过头了。
想到这里,他装出一副没有会意的表情,故作正经的说:“下午队里也没有什么大事,或许我可以在老师这里多留一会,上上自习。”
韩非一听就知道卫庄绝对是故意的,教材都没带,自什么习?他一手捂着半边麻痹的侧脸,挣扎着出声说:“你......说什么傻......”
卫庄低头笑了一下,从衣袋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他:“其实是想给你看看这个。”
韩非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那居然是大使馆颁发的签证文件,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把手里的文件来回看了两遍,又递还给卫庄,眼下他嘴里还含着棉花,发出来的声音较杜克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好改作了口型:“祝贺你,卫庄。”
卫庄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闪动一下,似是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韩非像是仍有话要讲的样子,于是转身为他取来了纸笔。
稿纸在这个年代绝对属于奢侈品的范畴,需要格外珍惜着用,而卫庄递来的本子不是别的,正是他随身携带的“工作日志”。
韩非迟疑了一下,抬头追寻卫庄的确认,却见对方一脸毫不在意地模样,斟酌了片刻,提笔在页眉处写了一行小字:无论如何,晚餐时间你总要回队里露个脸吧?
卫庄确实希望能在这里多待上一阵,但他也知韩非说的是实话:“那么,我今晚老时间过来找你。”
六点过一刻,集体晚餐结束后卫庄回到家里,隔着一条街,远远就看见卫国强站在门旁的栅栏旁,用脚尖一下下地踢着路边的石子。
见他走来,卫国强下意识地一挺脊背,想做个立正的动作,继而意识到这会并不是在队里,讪讪地一垂眼:“卫哥。”
卫庄打开了大门,点头示意他进屋:“怎么?”
卫国强迟疑了一下,伸手把门带上:“我今天从学习班回来的时候......”
卫庄看了他一眼:“今天是周四,哪来的学习班?”
卫国强支吾了一下,才想开口辩解,卫庄把手里的会议记录本朝桌上一放:“说重点。”
“下午三点左右,我从书记办公室出来,恰好路过解放路那一片的居民楼,那时候还是劳动时间,街道上几乎什么人也没有,”卫国强打量着卫庄的神色,把话继续说下去,“途径那位......改造犯住的矮楼时,我看见一个棕头发的洋人从那里头出来!”
他的话说到最后,已经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又伸出手比划了一下:“那个洋人差不多这么高,身材偏瘦,穿了一件深灰色的立领衬衫......”
卫庄看了他一眼:“但是据我所知,那一位最近频繁地出入昔日的法租借,与洋人结伴为伍,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吧?”
卫国强的眼睛微微睁大,目光中几乎带了点难以置信的神色:“你这是......在替他说话?”
他知道韩非一惯来同洋人们交往密切,尤其是这几日,更是频频光顾法租借,但是这与他邀请洋人来到家中完完全全就是两码事,更何况那栋矮楼还不算他真正意义上的“家”,而是街道里的公有住宅。
他不相信卫庄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差别。
卫庄语气平平地说:“我只是就事论事。”
卫国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组织一再要求韩非招供的就是他父亲当年犯下的间谍罪,可是韩非从始至终都没有配合,这又说明什么?
他看着卫庄波澜不惊的侧脸,垂在一边的右手骤然收紧了,发白的指节几乎在不住地发颤——卫庄从来就没把他放在过眼里。
三年前他刚刚进城的那夜如此,三年后的今天亦如此。
“你还有什么事吗?”卫庄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随口问。
这举动落在卫国强眼里,显然就是直白地不能再直白的逐客令了,他一咬牙根,朝对方道了告辞,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天边的一抹残阳由殷红转为了瑰紫,毫不吝啬地在这片落败的街区上挥毫泼墨,将树与人的影子拖得老长。
“卫国强,”有人出声叫住他,快步走上前同他并肩,“刚刚没在食堂见到你,你在卫队家里用的晚饭?”
“不,”卫国强转过头,认出来人是书记办公室里新来的记录员,“只是有点工作需要汇报。”
对方听他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便也不再追问:“说起来,卫队的祖父最近这是从首都回来了?”
“这话怎么说?”卫国强一愣,他还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来人觑了眼他的神色,摆摆手说:“你紧张什么,我不过随口一问,不过,”他微微一顿,“卫队最近收到的家书似乎有点多啊。”
卫国强支吾了一声,这话说的倒是不错,卫庄连续两天都收到了信件,这可不太寻常:“或许吧,他可是个忙人。”
小个子男人看了他一眼,忽而压低声音说:“有时候,你有没有觉得他们这对祖孙的关系颇有些古怪?”
怎不不怪,卫国强心想,卫庄的祖父一年到头也不见得回家一趟,有时就算回到上海,也不会住在家里,甚至还没见上卫庄一面,就又匆匆离开了,二人间的关系比起祖孙,或许还不如一个同事来得亲近。
他挑挑眉头,没说什么,就听对方继续说:“卫队的父母都是早年牺牲的烈士,而秘书长膝下又只有他一个孙子,按理说该是宠得不行,可是他们那一家里......”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卫国强随口说,“我看卫庄的祖父同他一个性子,天生寡言,这也寻常。”
“你不懂,”男人叹了口气,“前些天我遇到一个从前的老朋友,人是抗美援朝那会队里随行的医疗兵,她告诉我了好些事,哎——”
卫国强心中一动,要知道卫庄的父母当年奔赴的正是朝鲜的正面战场:“怎么?”
男人蹙着眉,犹豫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说:“她告诉我,当年卫夫人在战壕里临盆,最后生出来的却是个死胎。”
这天夜里,对楼的灯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将暗未暗的瞬间,窗外一声轻响,有人单手一撑,纵身跃进了屋内。
韩非嘴里含的棉絮早已吐出来了,麻药的效力已过,牙根处开始泛起一阵阵的钝痛,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抬头示意卫庄坐到他的身边。
“你的牙还痛吗?”卫庄问。
韩非想了想,最后还是如实说:“有点,或许我们今天可以做些课外的阅读,你看怎么样?”
卫庄的重点却不在这里,他皱眉盯了韩非一会,问:“你吃过晚饭了吗?”
韩非指尖旋转的笔帽一滞,倏地砸在了桌上:“我想等到课后,可以下楼烧点米粥,”他的目光飘忽了一下,落到手边的洋文日报上,“对了,这种报纸,你那边还有别的吗?”
“你想看?”卫庄有些狐疑地看了韩非一眼,怀疑对方根本只是岔开话题,虽然没有仔细阅读,但他先前有翻过这两份报纸,觉得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的新闻与板块。
“你今天早晨不是刚拿了签证么,”韩非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带着点闷闷的鼻音,“我上次问过你出去以后有什么打算,那时你说没有,现在呢?”
卫庄张了张嘴,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细细思量,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猜透,他看着韩非的眼睛,突然觉得浮躁地很,“腾”一下站了起来。
韩非被他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右手的手腕就已经被人扣住,他抬起眼,撞进了卫庄的朝他投来的目光。
“你......”
“你......”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韩非的视线一挪,落到了那只扣着他腕骨的手上,卫庄瞬间撤力松了手。
韩非眨了一下眼睛,觉得这气氛怎么看怎么奇怪,最后只好也站起身来,拿出年长者的气度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卫庄静静地望了他片刻,低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