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韩非回到那栋低矮的洋楼时,已经八点又一刻了,宵禁的时刻已过,街区里寂静一片,仿佛一座死城,他在楼下抬头望去,看见阁楼的窗户敞开了一扇,藏青色的窗帘随着夜风,自窗头倏而扬起了一角,在月色里轻轻摇曳。
他的心头一动,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推开房门,果见窗畔的书桌前立了一人。
“怎么不坐?”韩非打开了头顶新接的电灯,笑着说,“难道还跟我见外吗?”
卫庄搭在桌沿上的手指紧了紧,沉默片刻,抬眼对上了韩非的眼睛:“你今晚不该答应泰伦斯的邀约。”
“哦,”韩非眨了眨眼,“怎么说?”
卫庄心知他在装傻,却还是皱眉说:“你明知道自己是被上面重点关照的对象,还这么毫不顾忌地同洋人接触,就不怕......”
他话没说完,就见韩非忽而上前了两步,一阵淡淡的酒香顺着晚风涌入了他的鼻腔,并非区里惯见的黄酒或是白酒,而是一种非常香甜的果味,卫庄的脊背一瞬间僵住了,他少时随祖父出席过西式酒会,知道那是洋人葡萄酒的味道。
韩非在据他半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见卫庄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莞尔,俯身替他拉开了凳子,一面又说:“你在担心我?”
卫庄一噎,下意识地想开口辩解,又觉得说什么都像是不对,韩非看着他,眼角微微一弯,笑着从外套的内袋里取了一样东西,伸手递给他:“这是给你的。”
卫庄接来一看,那是一袋包装精致的曲奇饼干,大约是刚刚出炉,又被人一路贴身藏在内袋里,拿在手中居然还是温热的,白底的包装袋上印着一排排金色的花体英文,似乎是酒店的名字。
“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他修长的眉头松开,又轻轻拢起,此刻他握着手中的饼干,只觉得掌心传来的温度真切地近乎灼人。
韩非看着他,眉梢轻轻动了一下:“你真的不知道?”
卫庄思量了片刻,毫无头绪,偏偏又不愿承认,便只是抿着下唇看向他。韩非看着他故作镇定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换来了某些人横空一记眼刀,于是轻咳了一声,抬头望进了对方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缓缓说:“生日快乐,卫庄。”
卫庄紧绷的唇线倏而松了,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自从他的父母过世,祖父远赴首都,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惦记过他的生日了,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再将其放在心上。
他记得自己当初也只是随口和韩非提起过一句,原因是对方问起他能领取签证的具体日期,他实在没有期待过能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收到过礼物,哪怕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此刻他立在桌边,只要稍一垂眼,就能望见韩非那双桃花般的眼睛。
那双眼睛实在太亮了,即便在这昏暗的灯光下,仍有碎芒闪烁,像是晨曦下的露水,折射出旭日的光辉,温润而夺目,直叫人移不开视线。
韩非见卫庄久久没有开口,只当这年纪的后生容易害臊,想了想又说:“我在国外那会......”
他本想说那时候他造访朋友家里,伴手礼总是免不了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放在眼下说来,实在有些过于可笑了,于是作罢,转而改口说:“我记得那时,朋友家的孩子都喜欢吃这个,你也尝尝?”
卫庄垂着眼帘,嘟囔了一句:“别总拿我当小孩子。”
“说起来,过了今晚你就该成年了吧,”韩非笑起来,偏头问,“那么做大人的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那股葡萄酒的香味沿着衣领倏而蹿入了他的鼻尖,卫庄一下别开头,声音有些闷闷的,“别说这些奇奇怪怪的。”
韩非看他微微发红的耳根,心满意足地笑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朵粉色的康乃馨:“这里没有酒,就只能口头表达一下,”他拈花做了个敬酒祝词的动作,“祝你早日取得签证留学海外——”
他说着,不由分说地把康乃馨朝卫庄握着饼干的右手中一塞,一字一顿地说:“以及,成年快乐。”
卫庄定定地看着他,也不知是不是才饮过酒的缘故,此刻韩非墨色的眼眸好似笼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氤氲氤氲的,他怔怔地捏着手里的康乃馨,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好半晌,才坐下来,憋出一句:“该上课了。”
韩非的眉梢一扬,歪头说:“你难道不跟我说声谢谢吗?”
卫庄看着手中那朵淡粉色的康乃馨,不知韩非究竟用了什么法子,一路上竟没让它生出半点压痕,花儿此刻依旧像刚刚摘下一般鲜妍欲滴。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遭,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开口说:“你真的认为我找到你,目的是为了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韩非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斟酌片刻后如实说:“今天用晚餐的时候,泰伦斯告诉我,你的祖父是林元帅的秘书长。”
卫庄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两件事究竟有什么关联,但还是坦言说:“不错。”他顿了一下,又问,“你知不知道你今晚和泰伦斯共用晚餐这件事有多引人注目?”
“你终于肯承认有人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了?”韩非眨了一下眼睛,“可是那也没有办法吧,说起来今天还多亏了你和我们同乘了一辆车,我代泰伦斯向你表示感谢。”
“我只是......”卫庄一顿,猛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又被这人带偏过去了,皱眉说,“你明明清楚有人巴不得你犯错误,为什么还要答应他?”
他想了想,又觉得这语气太过强硬,别扭地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或许我可以代为送信。”
韩非盯了他认真的神情片刻,忽而笑了,伸手虚虚地弹了一下卫庄的额头:“喏,”他看了眼那袋曲奇饼干,“这种手工饼干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就在韩非的指尖将触未触的那一瞬间,卫庄猛地挪开了视线。
卫庄也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得刚才的那一刻,他竟像是没有同眼前人对视的勇气。韩非注意到他的失神,拿起桌角的钢笔在他眼前轻轻一晃:“你不专心啊,”今晚他的心神像是格外地好,连带声音也一并轻柔了几分,“小卫同志。”
那股清晰的葡萄酒香又在卫庄的颈间弥漫了开来,他突然觉得心跳快得厉害,“腾”一下站了起来。
韩非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抬头望向他:“怎么了?”
卫庄猝不及防又一次对上了韩非那双蒙着雾气般的眼睛,一时间,竟莫名地有些不知所措,韩非搁下了手里的钢笔,刚站起身,就见卫庄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猛然退后了一步,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扫了眼桌上新写的教案:“今天不想上课了?”
“你醉了,”卫庄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别开视线又退了一步,一手搭在身侧的窗沿上,“今晚还是早点休息吧,我明天同一时间再来。”
韩非眨了眨眼睛,像是恍然意识到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卫庄就已单手一撑,纵身翻出了窗外。
他望着空荡荡的窗口呆了几秒,脑海中一闪而过了卫庄离去时已然红透了的耳根,忽然一个激灵,身上那点残存的酒意瞬间散尽了,握着钢笔的手指一松,金色的笔尖在桌上辘辘地旋了一圈,溅起满纸飞扬的墨点。
可他此刻却再无心去关注这些,韩非用手捂住了半张脸,缓缓地俯身趴在了桌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想起刚才对卫庄讲的那番话,越想越觉得逾越,狠狠地一掐手心,指甲深嵌进肉里——
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有着与众不同的性取向。
卫庄回到家中的时候,夜幕中一弯上弦月还未升至中天,他扫了眼墙头的挂钟,恰值九点,比平日里足足早了一个半钟。
他草草地洗漱了一番,只觉得心浮意乱,一垂眼又瞥见了摆在床头柜上的那朵康乃馨。纵然他全程的动作已经尽可能地小心翼翼,却依旧没韩非那等本事,粉色的花儿一角已经微微塌下。
卫庄沉默地看了片刻,伸手熄了顶灯,屋内霎时漆黑一片,他在床头呆坐了片刻,试图梳理一番今日队内的工作,好一会,才挫败地承认除了韩非那一句眉眼带笑的“成年快乐”,他居然什么也没回想起来。
他仰面朝后一倒,阖上眼,隐约又闻见了那阵朦胧的酒香。
一夜乱梦。
次日清晨,旭日还未东升,灰蒙蒙的天幕刚刚透出了一丝光亮,卫庄猛然惊醒过来,他看着眼前熟悉的卧室,短暂地失神了一秒,继而清醒过来,脸色瞬间沉得比挨揍还要难看。
一阵熟悉的燥热自□□隐隐传来,他拉开被单,忍不住闭上眼叹了口气,继而翻身下床来到浴室,一旋台盆前的水龙头,毫不犹豫地把头淋到了冰冷的水流之下。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他胸腔内剧烈的心跳才逐渐平复下来,卫庄缓缓抬起头,不断有水珠顺着鼻梁从脸颊上淌下,沾在他长而密的眼睫上,模糊了他的视野。
卫庄不知道他的同龄人遇上这种事都是怎么做的,但是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大概没有人会把他们的同性老师视作春梦的对象。
透过湿淋淋黏在额前的刘海,他看见了镜中的自己,一阵难以言喻的鄙夷感自心头蹿升而起,像是滚滚烈火,烧灼了他的五脏六腑。
这天上午的六时一刻,韩非照常来到工厂,却被早早候在门口的车间组长引去了隔壁的休息室,其中一条长椅的尽头坐了一名短发齐耳的女人,见两人推门进来,女人利落地一个起立,迈步上前将人上下打量了一遭:“你就是韩非同志吧?”
韩非确定自己从没在厂内见过她,点头说:“我是,这位同志怎么称呼?”
虽然时下男男女女的衣着大同小异,但不同身份职位的工作者的着装方式细看仍有些许不同,韩非注意到她外套内白衬衫的翻领式样,推测眼前的女人理应是个干部以上的人物。
“我是专程来通知你,”女人没接他的话茬,细长的丹凤眼一撩,面无表情地说,“韩同志,自明天起你可以不用来这里上班了。”
韩非一愣:“这是有什么缘故吗?”
“哦,这个当然,”女人说,“听闻韩同志昨日为美国大使团的随行记者担任了临时翻译,组织对您的工作表示高度认可。”
组织还能抽空了解昨天他的翻译工作?韩非心中好笑,面露踌躇地说:“但是不在厂里做工,像我这样有案底的人,还能去往哪里?”
女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上头临时决议,让韩同志你为国家培养新时代的翻译人才,”说到这里,她有意无意地提高了音调,“算是提供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韩非的目光一凛:“那么请问这位同志,我有什么过错?”
“你自己的罪过,自己还会不了解吗?”来人的脸色倏而一沉,冷冷地说:“我们已经解冻了你境内外的银行存款,接下来会有专人定期跟你联络,至于究竟该怎么做,你好自为之。”
她说着,从袋中取出了一本薄薄的书册提给他。韩非接来一看,竟是一本严复译述的《天演论》,册子的后半部分附了英文的原文,是本国内难得的双语读物。
“明天上午八时,会有学生在上一回的采访地点等你,”女人简短地解释说,“届时你就按这本教材给他们上课。”
韩非记得此书的原作者是主张达尔文进化论的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书中反复强调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一类的进化论思想,他的拇指在封皮上摩挲了一下,一时有些拿不准对方提供该书的背后是否还蕴含了别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