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
沈晋呈正斜倚在龙椅上翻看奏折,而殿中央,阮喻之跪得笔直,却低垂着头,一动都不敢动,更加不敢言语。
殿内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不知过去了多久,沈晋呈才慢悠悠的抬起眼睛,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随即又恢复了那至高无上的帝王威严。
“阮喻之,你可知罪?”
这声音里挟带着怒意,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阮喻之何曾经历过这种场面,不由得心里一紧,慌忙叩首:“臣…不知。”
“不知?!”
沈晋呈猛地将奏折摔到桌子上,如雷霆炸响一般,吓得阮喻之浑身一颤,连忙将头伏得更低。
沈晋呈眼神一凛:“你好大的胆子!这普天之下,还没有哪个人敢冤枉到朕的头上!你说你该当何罪?”
“皇上息怒,臣……实在不明白皇上的话。”阮喻之梗着脖子嘴硬,心里却在暗暗思付着保命之计。
“你不明白?”沈晋呈冷哼一声,刻意放缓了语速,字字如冰:“你当真不明白?”
此时的阮喻之,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冷汗早已浸透了官服,伏在地上的双手不自觉的扣住地面,用力到指尖泛白。
不明白?他怎会不明白?
那甜腻的迷烟大概率就是玉风铃所制,玉风铃长在西南深谷之中,而徐昭仪的娘家,恰好就在西南益州!
其实总得来说,这案子并不复杂,明眼人只要稍作思索,想必都能猜到背后的主使。
那苏天青初入宫中,无依无靠,抛开隐藏身份,刻意入宫的可能,一个十一岁的奴隶,谁会去大费周章的置他于死地?
阮喻之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太过天真,还是低估了人心叵测,他也曾第一个怀疑到了徐昭仪,可却又觉得这外表柔弱的昭仪娘娘不至于如此狠毒,何况她还主动提议搜查各宫。
直到七皇子那句“大隐于市”在耳边回响,虽说是小殿下臆想的胡言,却误打误撞的让阮喻之想出了全部真相。
自来皇子伴读不是宗室近亲,便是世家子弟,伴读不仅是陪读,还是心腹,更是将来夺嫡之路上不可或缺的帮衬。
七皇子的身份何等尊贵?却偏偏闹着要选个奴隶来做伴读,徐昭仪岂能容忍?
她的手段也的确高明,先将苏天青扣上刺客的罪名,再主动提议搜查六宫撇清自己的嫌疑,实则早已将人塞进泔水车,运往乱葬岗活埋。
待翻遍六宫仍寻不到人后,这“刺客”之说自然就会不了了之,而苏天青也将被长埋地底,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被人遗忘。
一个奴隶的命,又能值几个钱?
可徐昭仪千算万算,最终还是低估了七殿下对苏天青的执着。
若不是七殿下哭闹着要人;若不是自己要多管闲事;若不是皇上心血来潮,那苏天青,恐怕早就成乱葬岗里的一具枯骨了!
“朕再问你话!”
突然的一声,将阮喻之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下意识的浑身一抖,低伏着头,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些话...如何能说出口啊?
一旦点破,难道还能指望九五之尊,为了个下贱的奴隶去惩处自己的宠妃?
其实皇上心如明镜,岂会不知其中真相?如此的步步紧逼,无非是要看他如何在这死局中求生!
帝王之心,难以揣测,他究竟该如何回答才能让皇上满意…
罢了!
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放手一搏!
阮喻之心下一横,忽然直起身子,眼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朗声道:“皇上明察秋毫,臣甘愿领罚,可在此之前,求皇上再容臣最后一言!”
“哦?”沈晋呈挑挑眉毛,眼里带着一丝期待:“那朕倒要听听,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阮喻之脊背绷直如松,冷汗却悄然滑落,可面上还是镇定自若:“皇上英明神武,对此事想必早已洞察一切。”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奉上一记马屁,总归不会有错!可接下来的话,就需要字字斟酌了。
“那苏天青来历不明,又是奴隶出身,如何配得上天家贵胄?而七殿下正是贪玩的年纪,心思易变,今日看重这个奴隶,明日说不定就会抛诸脑后!这么场考验,既是为了七殿下的前程,也是为了那孩子的将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阮喻之在心底反复默念这两句话,小心翼翼的道出最后一句:“既如此,最关心殿下的人,自然便是谋划这场考验的幕后之人!”
一语双关,赌得就是帝王的心思!
阮喻之说完,再次俯身叩首,额头抵着地砖,脸上血色尽褪,胸前仿佛压了一块巨石,连呼吸都开始艰难。
但愿能过关吧……
沈晋呈没有说话,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龙椅扶手,相击声让殿内的空气都开始凝滞,而那双眼睛里始终深不可测,看不出是否满意。
“你当真觉得……这只是一场考验?”
许久后,沈晋呈的声音从高处传来,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喜怒,却让阮喻之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仍低垂着头,紧张的咽下一口唾沫:“是与不是……如今也已经是了。”
这句话说完,殿内又陷入了一片死寂,阮喻之不由得屏住呼吸,额前的冷汗滴落在地上,却连抬手擦拭都不敢。
“呵……”
一声轻笑突然打破了寂静,阮喻之不争气的又是一哆嗦,谨慎的抬起头,正对上沈晋呈的目光。
“你很聪明。”
沈晋呈扬着嘴角,可眼中却无半分笑意,他微微前倾身子,语气意味不明:“而且……是那种藏都藏不住的聪明。”
阮喻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寒意顿时顺着脊背窜了上来,凉透了全身。
这话何意?是在敲打他卖弄聪明,还是暗指他戏耍帝王?
那下一句,不会是拖出去斩了吧?
圣心难测,他不敢妄自揣度,慌忙重新低下头,将身子伏到最低,不敢言语。
“朕记得,你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如此,可比起你来,他更加懂得如何去利用他的聪明……”
沈晋呈斜靠在龙椅上,依旧笑着,可下一刻却话锋陡转,一字一句道:“你,还差得远!”
最后四个字,如重锤一般砸在阮喻之的心口,他顾不得细想,慌忙先叩首:“多谢陛下教诲,喻之必当谨记于心!”
“退下吧。”
直到听见这三个字,阮喻之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肩膀一松,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忘了是如何告退,如何走出的御书房,直到一脚踏空,险些摔下石阶,阮喻之才猛然回过来神,扶着胸口,长出一口大气。
太险了!
他对皇上的印象,还远远的停留在幼年,那位刚登基的年轻帝王,常常换上私服,提着好酒,来到府中与父亲把酒言欢。
那位总爱揉着他的头发,说着“小喻之将来必成大器”的父辈好友,如今已经与他君臣相称。
方才那场对话,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此时再度回想,竟觉比刀尖舔血还要凶险万分!
秋风带着凉意迎面扑来,阮喻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望向御书房的方向。
那悬停在屋檐上的残阳,就像一团燃烧至极的火焰,红得吓人,比正午的烈日还要刺眼!